第九章 文革复出

一九六六年，“文化大革命”（33）开始,以尚云祥在北京的知名度，其遗孀和子女定是在劫难逃。但其在家乡的十四亩碱洼地和三间土屋，在土改时只能划为贫农。使得是时在乡间的尚夫人和两位女儿幸免一难。是时，为了解决中国农村缺医少药的问题，到处在增设所谓“赤脚医生”（34）。只要稍微懂得一点医药常识的人，或是懂得一、两个土方或一味草药的人都被推荐为“赤脚医生”，在乡间行医。尚芝蓉早年跟李文彬父亲学过的护理知识派上了用场，她当上了闫芙蓉村的赤脚医生，每天记工，可以多分一斤粮食。“文化大革命”的“摧枯拉朽”使尚夫人也耳目一新，再也不敢以“伏在他人臀部打针不雅”为由而阻挠女儿了。

仅靠做“赤脚医生”补助的每天一斤粮食，尚不敷家用，李先生善做馒头，常蒸一些馒头，由尚芝蓉带到街上去卖。“文革”期间，“割除资产阶级尾巴”（35），禁止人们做小买卖。卖馒头亦在“资产阶级尾巴”之列。是时人们出门，不论是否识字，必须背一个内装《毛泽东选集》的小书包，故只能将馒头藏在小书包中，带到街上偷偷出售。一旦被发觉，便会尽数没收，甚至会被揪着游街批斗。

有一次，尚芝蓉与村中几位妇女，各自在小书包中藏一些自家的食品或农产品去集市出售，恰被一队民兵拦住盘查。同行妇人包中的食物尽被搜去，惟独尚芝蓉紧捂书包，不让翻查。于是便有一位民兵上前抢夺，却不等其近身，便被尚芝蓉轻轻推开。周围的民兵急了，四、五个人一涌而上，将尚芝蓉团团围住，争先恐后来抢她手中的书包。尚芝蓉左推右搡，四、五个民兵始终无法靠近。尚芝蓉且推且走，众民兵眼睁睁地看着这位五十老太从容离去。

一九六九年冬，尚夫人仙逝，芝香姊妹殊深悲痛。尚夫人享年九十，五十余年靠拄拐移动，形同半瘫，卧榻踞蒲，性躁多怒。然其此生却绝少生病，竟能于鮐背之年，无疾而寝。以现代医学推崇的养生之道“澹泊毋躁，营养勤动”来看，尚夫人可谓适反其道。然尚夫人却能高寿而无疾，岂非令现代养生派愕然哉？

尚芝蓉在家乡整整做了二十二年农妇，默默无闻。一九七一年，中国正处在“文化大革命”的高潮期间，武术在许多地方被视为“封建残余”，是必须被“砸烂”的东西。然而，山东德州地区竟有闲情逸致举行运动会，而且公然将武术列入运动项目。是年春季，突然有人到闫芙蓉村唤尚芝蓉去县体委报道。待尚芝蓉遵命赶到体委，被告之曰：“现决定由你带领乐陵县武术队，去德州参加表演。”是时，中国参加国际性的体育比赛，还要晃动着“毛主席语录”，高喊“友谊第一、比赛第二”，在国内运动场上更是不允许竞技争强，因此，参加运动会被称为“表演”。是时乐陵县组织了一个庞大的武术表演队，有100余人。但这些人都不是尚芝蓉的学生，他们大多来自大孙公社，习练的是长拳。尚芝蓉感到愕然，问为何不让大孙公社的武师带队，岂不更好？体委回答：“他们想去也不让他们去，因为他们出身（36）不好；你不想去也得去，因为你是贫下中农（37），你必须得去！”

尚芝蓉在事隔二十二年后第一次复出，不是因为她是武术名家，而是因为她是贫下中农。

一百多人在乐陵县城先进行选拔赛，历时十天，经过筛选，最后确定四十人，将由尚芝蓉带队去参加德州专区的运动会。是时，玉珍的女儿小惠一岁，因为自襁褓中便是由“姨姥姥”照料，她竟连自己的外婆都不认，尚芝蓉在县城待了十天，小惠在外婆芝香家中哭闹了十天，以至生病。闻尚芝蓉将率队去德州表演，芝香急忙将尚芝蓉唤回家说：“你若去德州表演，便把这孩子带去，否则便别去了。”于是尚芝蓉征得体委的同意，带着她十二岁的女儿玉梅，抱着一个周岁的孩子去参加运动会。玉梅负责在母亲上场“表演”的时候，看护小孩。怀抱孩子参加运动会，在运动史上恐怕也是一件希奇的事情。

德州这次举行的运动会十分盛大，全专区十三个县均派有庞大的运动队参加，项目非常之多，球类、田径、武术、杂技，应有尽有。德州运动场容纳不下，便将武术项目分到平原县举行，运动场是在一个学校的大院中。十三个县的武术队一百多人，每次一人轮流上场表演，每逢上场，必先高呼一声：“最高指示（38）：‘发展体育运动，增强人民体质’！”然后开架打拳。乐陵队阵容最大，四十多名队员打的全是长拳，有人呼喊要领队表演一下，尚芝蓉便打了一趟形意，令人大饱眼福。

是时小惠刚断奶，每每在姨姥姥怀中寻乳欲哺。为制止孩子哭闹，尚芝蓉常以干乳喂之，哄其入睡。半百老媪竟在运动场上哺乳，更使众人迭笑不已。

自此届运动会之后，德州地区每年举行两次盛大运动会，春天一次，秋天一次。每次必请尚芝蓉参加。德州地区的这种运动会连续举行了四年。是时，连年“文化大革命”，国民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。人们食不果腹，运动会亦无从筹措资金，这种空前盛况的“工农运动会”（39）也就寿终正寝。

尚芝蓉连续四年出席运动会，每次“表演”完，便仍回闫芙蓉村去做她的农妇。然她的名声不胫而走，去找她学武术的人日益增多。

尚芝蓉在家乡收第一个徒弟是在一九六零年。

从沧州用骡马大车送尚云祥灵柩归乡的国连生、国连山俩兄弟有位堂弟国连全，也曾拜尚云祥学艺。一九六零年，他有位外甥王少英十九岁，在那天灾人饥的年代，却异想天开，欲学武艺。国连全对他说：“欲学武艺，须去闫芙蓉村寻尚芝蓉，只有在她那里才能学到真功夫。”王少英果然奔向闫芙蓉村去向尚芝蓉叩教。只要夜间有暇，他便顶星戴月，徒步行走七、八里，奔向闫芙蓉村。是时每人每天仅配发四两粮食，人们觅食于藤草根叶。师徒二人，饥肠辘辘，勉力练功，王少英竟能两年而不辍。突一日，王少英不复前来，后闻其已结婚，不复有暇，师徒终无机晤面。直至一九七六年，尚芝蓉于集市上偶遇王少英，昔日的英俊少年已憔悴不堪，垂头丧气，见师傅顿哭失声，跌坐在地。原来王家乃当地世代乡绅，家中殷富，土改时自然划为地主，没收家产。然王家书香门第规矩不改，家中起居，尊卑礼让，习以为常，无有越轨者。王少英二十一岁结婚，妻子是一位贫农家庭的女子，初入王家，或能以入书香门第而欣慰。然其谈吐举止，则与读书人家格格不入，免不了常遭翁婆斥责。及至文化革命，凡事阴差阳错，善恶易位，“泥巴腿子精神万岁”（40），礼节文雅被斥为“封资修”（41），例在革除。王家因成分为地主，处于村民监督管制之中，贫农出身的儿媳妇顿感委屈，家中自生不和。一九七六年秋，毛泽东去世，王父在家中窃曰：“毛主席死了，我们地主成分的人家也许要好过一些了。”是时，提倡“家庭划清界线”（42），翁媳本属两个阶级，当然界线更须分明。王少英妻子听得公公此语，竟奔向“革委会”（43），状告公公“妄想反革命复辟”，遂将公公投入大牢，科刑十载。王少英救父无门，休妻不敢，遂急白了少年头。是时，尚芝蓉已复出多年，然家中经济一无改观；况事关“政治”，谁敢言之，唯暗自为徒儿悲伤而已。王少英在尚芝蓉那里学的一些功夫，自然也早随着“家庭纠纷”而付诸东流了。

在尚芝蓉复出之后，不久便蜚声遐迩，远近均有人去找她拜师学艺，一时间，身边竟聚集了徒弟十几个。但在那个年代里，能潜心练功的实属鲜有，更不敢行叩师拜祖之礼。众徒弟只能是学会摆摆架势，有的连走步还不会，就不再来了。尚芝蓉深知形意难学，为迎合众徒弟的需要，便仍拿梅花拳教他们。

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弟子李文军。一九七五年玉珍由淮坊调回乐陵，在乐陵机械厂任工程师。是时李文军十七岁，在中学读书。他的母亲是玉珍的同事，经玉珍介绍，认识尚芝蓉，每每于星期天，带着弟弟和妹妹步行十几里，去闫芙蓉村向尚芝蓉学艺。是时尚芝蓉教他们的仍是梅花拳。不久他“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”，被送往外县农村“接受再教育”（44），两年后调到德州染印厂做工人。

史实、人名、名词注释



（33）“文化大革命”——简称“文革”或“文化革命”。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在中国大陆推行的一种政治运动。[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全鉴]

（34）赤脚医生——文革期间在农村推行的一种医疗措施。每村设一至两人负责该村居民的一般性疾病治疗或预防。[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全鉴]赤脚医生名称的来历祥见注（40）“泥巴腿子精神”。

（35）“割资产阶级尾巴”——文革期间的一种政策理论。认为一切须服从统一调度，统一分配；生产、贸易均须国有化，集体化，禁止个人自行生产，出售或物资交换。所谓“资产阶级尾巴”，既微小的私有经济形式。[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全鉴]

（36）出身——此处指“阶级出身”，亦称“成份”。一九五一年土改时，划定人之阶级成份：农村分为地主、富农、上中农、下中农、贫农或雇农；城市居民则分为资本家、小业主、平民、工人。其中工人、贫农、下中农被认为是革命的中坚力量；中农和平民是团结的对象；地主、富农、资本家则是被专政的对象。阶级成份还有“个人成份”与“家庭成份”之区别。例如：当年户主被划为地主、富农者，为个人成份，亦称“地富份子”；其后出身的子孙尽皆称为“地富家庭成份”，亦称“地富子女”。一九七九年始废除这种出身成份制度。[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全鉴]

（37）贫下中农——见（36）出身注释。[作者]

（38）“最高指示”——或称“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”。[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全鉴]文革期间，不论做任何事都必须先高喊这两句话，然后背颂毛泽东语录，此后方可谈话或做事。[作者]

（39）“工农运动会”——文革期间任何公众活动均须加“工农”或“革命”两字。但参加的人员不一定都是工人、农民。因此，亦有使用“工、农、商、学、兵”者。[作者]

（40）“泥巴腿子精神”——中国南方农民多赤脚在田间劳作，双腿粘泥，“泥巴腿子”本是南方俚语对农民鄙夷之称。然文革期间，工农至上，于是出现了“泥巴腿子精神万岁”的口号。所谓“泥巴腿子精神”乃是对农民乡土习气之赞誉。“赤脚医生”之名称亦来源于此。[作者]

（41）“封资修”——封建主义、资本主义、修正主义，乃文革中所指例在批判的三种意识形态。修正主义指与原旨马克思主义有别的意识形态，当时主要是指前苏联领导集团的政治思想体系。[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全鉴]

（42）“家庭划清界限”——文革期间创造的词语。所谓家庭划清界线，例如：地主成分的家庭，父母为地主，儿女为地主子女，子女必须与父母划清界线，揭发批判父母。而在外，其父母子女俱须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。贫下中农须与地富家庭的人划清界线，此谓“划清阶级界线”。[作者]

（43）革委会——全称“革命委员会”，文革期间的集权机构。有省、市、县、公社等各种级别。[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全鉴]

（44）接受再教育——文革期间，城市青年被送往农村劳动，称为“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”，简称“再教育”。[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全鉴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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