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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页 > 功夫 > 太极拳 > 董增辰述说学拳经历

董增辰先生跟弟子述说早年学拳经历的谈话纪录

在我成长的过程中,身边围绕着一群把生命奉献给武术的人。我祖籍河北省刑台地区任县,那里历代都以武术家众多而闻名中国,每一条村都有武术班,传授各派武术。平常这些门派各自修练,但到了农历新年就会聚首一堂庆祝。他们互相演练本门武艺,偶然有的门派吹嘘自己胜过别派,结果以比武告终。参与这些比试的内家外家都有。外家门派以刀、枪、棍对打。有时候场面会一发不可收拾而殃及观众,情况就像今天的橄榄球赛一样。通常不会死人,但伤的人就很多。这种比武在1949年解放以后仍然存在。

董家的太极拳历史始于我的祖父董英杰,他是杨澄甫的首徒,随杨澄甫于中国各地游历十载,代表杨氏太极拳传技和跟人比试。当年,教拳是很正式的,师父很受尊敬。当祖父自立门户授徒时,也受到同样的尊敬。他教拳时,弟子是不准交谈的,必须垂首听教,师父说什么就做什么,不得发问。杨澄甫教拳时,会把沉甸甸的绸大衣交给我祖父拿着。在杨宗师教拳的两个小时中,董英杰就以掤的姿势把大衣搁在臂上,像个衣帽架般站着。多年以后,他练得一身惊人的掤劲。

家父董虎岭和叔父董俊岭是在河北老家随我祖父学拳的。1948年,家父和三个兄弟为了逃避内战而离开河北到香港去。1950解放以后,叔父回到河北,家父却仍然留在香港。

在我正式被传授太极拳之前,我已随家父的弟子练习的。我所有朋友莫不如此,他们的父亲多半亦是大师。1956年我九岁之时,叔父开始教我拳,或者应该说重新教我。当时我已学会整套慢架,不过没有被正式纠正过。叔父教了我们没多久,就去家父董虎岭居住的地方──香港。1956至1959年间,我在祖父的一位弟子吴宝音指导下练习太极拳的。跟叔父学过一点点后,我的太极拳还不到家,我不大满意。叔父离开时吩咐我随吴先生学习。

我的村子里大多数人是从小就开始练拳的,吴先生却迟至三十岁才开始学习太极拳。但他的劲非常柔,柔得很强壮的人都推不倒他。当推他时,他像是消失了,没有东西存在似的,他这股柔劲很有效。

我参加的训练班有十个人。我们每天晚饭后练两、三个小时,除非下两下雪或天气很坏才取消。我们在月亮出来后到田间练习,即使在隆冬,只要有月亮我们就到户外练习。如果没有月色,我们就到室内去,在以烛光照明的院子里练,当时我们的镇里还没有电力。屋内的房间很狭小,几乎是难以挺直身子。吴家那间给我们练拳的房间只有十二尺乘三十尺,根本没有地方容纳十个人练习。我第一次在冬天的户外练太极拳时,天气很冷。但练了没多久我就看见水蒸气从双手冒出,即使在最冷的夜里也不例外。我们一班从晚上六、七点开始,有时候会一直练到十一、二点,时间没有一定,视乎大家的兴致。有的人会早点离开,回家里练,其它人就留下来。吴先生会在练拳时跟我们讲故事,这可令我们这群小伙子兴致勃勃。那时候没有电视看,没有收音机听,连书没几本,没有别的娱乐可以做。那些故事激发我们的兴趣。要是一天不去练拳,就会错过故事的一部份。就这样,太极拳成为我们的娱乐,我们在学习当中同时找到乐趣。1959年冬天,叔父董俊岭开始认真教导我们,那年我十二岁。叔父对于择徒是很挑剔的,他一生中总共只教过十个学生,只有一个是入门弟子。他只选择与自己性情相近的人来教,不喜欢教镇的权贵富人。说话多的,也不愿意教。他还认为徒弟应该把所学到的东西秘技自珍,我的想法却不一样,我相信应该把所学所得广泛流传,这样技艺才不会失传。

在我跟他学拳的日子里,他只教我和他的儿子。我们大多在家中院落的三合土地上练习,因为屋子里人太多,地方又不够。我们通常在晚上练习,偶尔亦会在日间。现在叔父回来了,所以吴先生开始来我们家里练拳。

起初,叔父只是纠正我的动作,我试着改正,发觉改过后这些动作做得更加好。我越练得好就越起劲。练过太极拳后,我跳得更远、跑得更快、而且精神更好了。这种感觉好极了,所以我一直练下去,当时没有打算将来要做什么,也不曾想过有一天要当师父。叔父和我经常练拳,早晚都在练。在冬季,学校在午饭后有一段很长的休息时间,从十一点一直到一点。我就利用这段时间在家里练拳,我从不睡午觉,晚上也睡得很少,因为练太极拳令我精神饱满,不必睡太多。

我们这地区夏天热得不得了,因为太热了,人们都不愿意练拳。夏天时学校的午休延长至下午三点,我被指导应该于气温最高的时间、在最炎热的地方练拳,我坚信这一套,所以我在夏天的中午练习。刚开始时实在觉得很热,热得难以在大太阳下站几分钟,但练起太极拳我就觉得凉快。我可以在烈日下练一两个小时功夫,不过一停下来,就热得不能站在那里。以前的人相信要练惊人艺,须下苦功夫,所以师父尝试把你推至极限。他们不会强迫你去做什么,只会跟你解释下苦功有什么好处,我们毫不怀疑,所以我们这样练。

在我九岁至十二岁时,我精力充沛得很,可以从十二尺高的屋顶上跳到地面。 我家里开的酒家有些一公尺高的桌子,酒家打烊后,我就从地面跳到桌上,然后又跳下来,再跳上另一张桌上,一直跳遍整个酒家。我们还把一碗水放到桌上,目的是要在跳上桌时不溅出一滴水。如果你把水溅出了,就输掉这游戏。你必须跳得高而又能轻灵落下。刚开始时,我以双足蹬地起跳,后来用单足就行了。我们即使在游戏时也旨在磨练功夫。

跟叔父练拳是很艰苦的,他按步就班地教,每次只练一个动作,有时候实在痛苦不堪。我们钻研每一个动作的极细微部份,讨论每一细节和它们怎样互相贯串起来,每一个动作几乎都包含一百个步骤。然后他所有细部接笋无迹地串连起来,直至流水行云。有时候我们会练七、八个小时,有时候则只练三十分钟。这期间,我几乎三年来没有一天不练拳。吴先生从来没有这样巨细无遗地教导我们,随叔父这样练拳感受完全不同。

他们教导家族成员时,是严厉得多,更加一丝不苟的;教外人就比较客气。对待家族成员的标准是不一样的,一旦你成为入室弟子,就会受家族成员般对待,师父的要求会大为严格。祖父董英杰在教了吴先生后就长期离开村子,他的学生就开始各自教拳。祖父回来后就考验他们的推手技术。有一个学生花了很大的劲都站不稳,祖父粘连粘随着,那个学生一次又一次被拔根跌出。每次学生推他,董英杰就顺势后退走化,就像倒退着下楼梯般。每次你跨出一步,就不得不继续。吴先生和那个学生说:「你为什么这么笨?为什么要跟着他?」祖父听到吴先生这样说就和他推起手来,他抓着吴先生的手,把他发到两个中国酒坛中间,这种陶制酒坛很大,上下两端窄小而中间宽。祖父把他发到两个酒坛底部间的空隙中,他的头穿了过去但两肩却卡在那里,要找人把他拉出来。如是者,祖父三次把吴先生发出,每次都把他发到那空隙中。

叔父对我们的严格好比祖父对他的弟子一般。我们练习时,当我正想要继续动作,比如在单鞭的中间部份,叔父会叫我停下来;当我想停下来,他却要我继续动作。他会找动作很困难的地方,然后着我在那里停住,好让我能练好这些地方。这是很困难的事情之一,当想动的时候却要停住,把流畅的动作打断了,但这教导我们一种克服艰苦的能力──中国人所谓的「忍」。

就是在这种注重细节的情况下,我们练习这一个动作直至正确无误为止。如果一个动作做得不好,就不能练下一个。要是我们耐不住性子,他就要我们重复又重复练一个动作,藉以训练我们的耐性。当你真的累坏了,再不管练不练下一个动作时,他又出乎意料地继续下一动作。只有他认为你已准备好时,才让你继续下一步,并不是你想做就可以。中国人有句话:「水到渠成」。这种思维是和西方迥然不同的。

在我把慢架练好之前,除了它以外我没有练别的东西,这花了三年。只有我的表兄和我这样子练。三年后,那时是1962年,我开始学习推手。有时候祖父的弟子会过来,我们就跟他们推手。开始时,他们只教我们放松身体,保持中正安舒,并不知道怎样推人,这个阶段我们不是要学推人,每晚只有我和叔父的儿子在推手,这样划圈划了两年。如果吴先生来到,我也会跟他推,有时候则和我叔父。我一开始就练掤履挤按四正双推手。

这样划圈推两年之后,李青山先生来看我的成绩,他是少林拳高手。虽然我从来没有正式向他拜师,但叔父让我在他来我家时,向他讨教些功夫,他大约一个月来一次。事实上,教我发劲的人就是李先生。李先生个子短小精悍,但他动作快得惊人,劲力挡者披靡,是位发劲高手。他发动起来时势若山岳,完全无法把他的劲化走。虽然我们有四两拨千斤之说,但还有一重点:如果来势太强,那根本不能拨开的,面对这种情况,唯一能做的只有避其锋头。

他可以一拳把墓碑击碎,这些墓碑是以大石板造的,面积三尺乘五尺,八寸厚。他能够把它击成两半。他曾服过些强壮筋骨的中药,因为怕会伤到人,所以他才跑去墓园去试验自己的功力。有其它人跟着他去看他碎墓碑,所以这不光是个传说而已。 后来在他七十岁时,我亲眼看到他单手击碎我叔父家的大门。事缘他受邀请担任武术比赛裁判,但被一些和我年纪相若的小子嘲笑,说他太老了,不能当裁判。他为了证明自己宝刀未老,就去打我叔父的大门,那大门是由两寸厚的木板造的,再在三边覆上薄片钉牢,实际上是两扇门组成,从中间推开那种。他一个连续动作,先一个正拳,再来一个翻手拳,雄浑的内劲把两扇门击得粉碎。七十高龄啊!我看得目定口呆,其它小子更被吓得呆若木鸡,大气都不敢透。没有人再敢质疑李先生的能力。他一直未婚,一辈子奉献给武术,他的父亲也是一位武术大师。

大约在这时,我开始跟叔父学习化劲。当你学会改变自己的形态时,就能够改变向你击来的力量,或化走劲力。我开始随叔父练习发劲和化劲,我们一个推一个化。我们没有固定的练习方式,因势利导,随时机变化,只要是推手范围以内就行,不过只限掤履挤按,采列肘靠不在此列。

我的叔父在教授太极拳方面是位真正的纯粹主义者,除了家族成员的著作外,其它关于太极拳的著作他一概不准我看,所以我就只能看祖父董英杰着的《太极拳释义》。这本书我看过很多遍,每次看都有前所不见的体会,随着见识的增长,对它就有不同的理解,我看得越深入,它就有更多东西告诉我,永无止境。

自1959年我开始认真学习太极拳以来,从来没有中断过练习,甚至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也没有停止。起初叔父不让我学其它武术,但过来我和懂得其它门派武术的人一起练习,他们总是倾囊相授。我练习得最勤快的时期要算是十六至二十七岁之时,在课堂以外,我和朋友一起练习时,我们都叫方不必留情,身体每一处都可以打。开始时被打中会觉得很痛,但后来就不痛了。因为这期间我们练了不少气功,那些击到身上的力量都被气功化解了。

到了那时候,我的推手技术已非叔父其它学生所能及,所以我就去找别的太极流派和其它武术来考验自己的技术。大多数人教太极拳是为养生之用,这算不上是武术,因为无用于自卫。很多人只教纯柔的架子,但如果你想把太极拳当作技击术,就必须刚柔相济,要懂得两者如何运用。不过就算你把太极拳当作技击术来练,懂得招式的应用,如果你不常常跟人练习对打,那它还是不能用以御敌。

二十七岁那年,我离开村子,开始在武术协会的训练班和县政府资助的班上教拳。我常常往各地去,每一处只逗留两周。还应全国各地武术高手的邀请去拜会他们,我从他们身上各学一点东西。我在外头的日子每天教拳,一个月教三星期。那些训练班是在早上上班前教两个小时,由政府资助在公园办的。我的薪水由政府支付,但学生也给我钱,虽然没有人要求他们这样做。他们把自己收入的百分之十给我作学费,中国人叫作「红包」,代表他们的谢意。他们很珍视太极拳却病延年、修心养性的好处。

我也拜会过很多在中国以外的武术门派。在新加坡,我造访过很多中国武术外家门派,这些造访多半是不伤和气的比试。外家硬功拳是全力出击的,一旦发动了攻击,势不能撤回或停止,这和太极拳不同。外家拳攻击时,只使用发动攻击的那部份肢体;太极拳一旦攻击,则劲起于足跟,周身合力,完整一气,这样产生的劲是有分别的。以外家拳打人一拳,可以造成瘀伤,用太极拳却可以把对手发出数丈之遥。因为劲是来自整个身体的,所以和外家拳完全不同。太极拳尚刚柔相济,柔过劲,刚落点,这样才能发出的巨大的劲。

几乎所有现代太极拳家我都认识,看过各家的差别。陈家爆发力强,老派的吴家威力也很强。但没有一家有像杨式的下盘功夫。我觉得杨式比其它家派更适合一般大众,因为它要求练者缓缓迈步,比其它各派都慢,所以令双脚很强壮。杨式的步幅不大不小,这适中的步幅正蕴藏着最大的力量。

有一个故事是关于刘师傅的,他个子不高,有一次当众被别派挑战,他把对手摔出由五层围观者组成的圈外。另一个对手被发得又快又猛,他像炮弹一样,直穿过五层围观者,围观的人也朝各个方向跌飞出去。有时候杨式是强得令人难以置信的。

你或许会以为自己永远练不出这种功力,但你是做得到的。不管个子是高大还是矮小,每个人都能有所得。有一位好师父从旁指导是很重要的,他可以指出你的优点和缺点。太极拳要练得好有三点是少不得的:必须有信心你会有所得;必须有耐性去学习;必须有持之以恒的精神,即坚持每天练习,不可松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