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乖童习武 
尚云祥自将家眷安置在北平,便不再外出云游,一心传艺授徒。他授徒从不开设武馆,亦不收学费,任凭弟子量力敬赠。家中富有的弟子常送米送油,贫寒的弟子甚至有在师父家白吃白住者。
蓉儿刚懂事时,尚府迁到了东城根的蒋家胡同。这是因为附近朝阳大学有许多从尚云祥学艺的学生,考虑到学生早晚业余练功方便,尚云祥便把家迁往此处。是时,小蓉儿已五岁,聪明伶俐。众弟子都劝尚云祥送蓉儿去学校读书。奈何尚云祥思想守旧,对洋学堂的男女混校甚不理解,坚持不送蓉儿入学就读。众弟子既然多是大学生,便每每在练武间歇的时候教蓉儿识几个字。尚芝蓉后来总是声称自己没有文化,只是不曾入学就读而已,其实她阅读是没有问题的。在她出生一直到二十六岁离开北平,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当时被称为“天之骄子”的大学生相处。直到晚年,她都保持着读书人的儒雅风度,绝无鲁莽武人的粗俗。不知内情者,往往以为她是出自书香门第的淑女,断不知她竟是我国现代屈指可数的武林女杰。
尚云祥之守旧,远不如尚夫人之守旧,还另有一段趣话。当小蓉儿六岁的时候,她就给小蓉儿裹脚(3)。当时民国已开创近二十年,妇女早已放脚,尚夫人却对蓉儿说:“我和你姐姐都是小脚,乡间堂姐也是小脚。你若是大脚妇人,将来如何嫁人?”尚云祥虽然思想守旧,但练武之人深知双脚之重要,坚决反对蓉儿裹脚。芝香出自切身之痛,也坚决反对。奈何尚夫人性格固执,无人能使她收回成命,于是几尺浅兰布终于缠到了小蓉儿的脚上。昔日裹脚有一种特制的小鞋,双脚被布缠紧后塞在这小鞋中,可免得缠脚布松散。尚夫人不善女红,命芝香为小妹做小鞋,芝香拒不从命。尚夫人只好自己缝制,怎奈做出的鞋松侉不紧,蓉儿小脚在里面活动有余,到院子里蹦跳两下,裹脚布便松了。如此裹了一冬,蓉儿的脚并未多受苦楚。尚夫人自知无可奈何,也就不逼蓉儿裹脚了。这实在是中国武术史之大幸,倘当日尚夫人的小鞋能精工细作,此后中国的历史便会少一位女武术家。
蓉儿既不能入学就读,跛母又对其监护甚严,足不得出户,每天唯一可做的事,便是坐在院中看父亲和众弟子舞枪弄剑,挥拳踢腿。儿童好动,看得眼热,免不了便手舞足蹈地跟着模仿。尚云祥由于思想守旧,排斥教授女弟子,即使自家女儿也懒得教授。因此,在七岁之前,小蓉儿并未得乃父躬亲授技。然是时,形意拳的大部分套路,器械她都能比划得象模象样。
蓉儿七岁那年,尚云祥教授一位徒弟石庆元。石庆元乃山东德州人,朝阳大学学生,出身豪门,人称其父为石大将军。是时,石庆元已在尚氏门下从师有年。一日,尚云祥教其练春秋刀(4),石庆元苦练一日,尚未能将路数走对,天黑以后,师徒也就分手,各自歇息。翌日清晨,尚云祥一觉睡醒,隔窗望去,只见蓉儿正在院中用一根棍子比划春秋刀架势,居然步子,身法,刀法,招招对路。尚云祥大吃一惊,疾步走到院中,唤过蓉儿,悉心指点。蓉儿居然一说便懂,一练便会。待石庆元赶来学习时,小蓉儿已刀法娴熟,用根木棍代刀,悠然自得地在独自练春秋刀了。至此以后,尚云祥开始亲自教授蓉儿练武。蓉儿自幼耳濡目染,对父亲的拳技早已默识在心,如今经父亲稍一指点,立即得悟。往往是父亲教给她一趟拳,然后去指导其他徒弟,未能将其它徒弟逐一指导完毕,蓉儿这趟拳已练得娴熟,转身再教她一趟拳,须舁又已练会。尚云祥授艺甚严,往往入门站桩就要数月半载;一趟拳不待招数纯熟,绝不教下一路。天资差的徒弟,甚至一路拳要练上数月,还免不了被师父斥责。而蓉儿常常能一日内学会几趟拳械。不久,她所会的拳路、器械竟比师兄还多,以至有时师兄们还须不耻下问,求教于她。
武术发展到民国,其价值已不如古时那样重要。其原因之一是,向来以武术、刀剑拼杀的战场,已逐渐被枪炮所取代其主要地位。其次,西洋文化与工业的东侵,使社会价值观念和人们谋生方式也发生了变化。人们仅会武术,已难以在社会中谋生立足,必须旁及其它技艺。虽然那时还有许多毕生专门研究武术者,诸如尚云祥似的武术名宿尚能以武自养,但要达到他们那种炉火纯青的地步,非得有数十年的潜心苦练,方能技为人识,食禄无虑。对于当时求知学艺的后生,不论精力和财力都力不可及。因此,当时拜师学武的年轻人已多是业余学习,昔日那种饱食终日,关起大门练武者已如凤毛麟角。尚云祥当年的徒弟也多为那个时代在校读书的学生,另有些许职员。他们往往只能趁课后,工余时间来练功,而他们当中大部分人练武之目的也只是健体防身,鲜有志于作武术家者。唯有蓉儿不能入学读书,只有朝夕跟着父亲练武,虽说在她的师兄中多有朝阳大学的学生,即使家中辅导,亦可使她在文化方面大有长进,谁知蓉儿却又偏爱舞枪弄刀,一切家务事又能得长秭芝香操劳,使得她有暇整日专研武术。因此,在民国时代,能象蓉儿这样闭门练武的女孩子可谓是一个极端的例子。她在儿童戏耍中已学会了大部分形意套路,稍经父亲指点,便融会贯通,加之喜欢练武,自然不觉得其中辛苦,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功夫上乘。当其打拳扭腰发力时,脑后的辫子会象一根棍子横起来,足见其力之迅猛,以至师兄们都望其项背。
尚云祥为了练功的方便,曾一度将家迁到西城的宝传寺。宝传寺顾名思义似乎是寺庙,其实不过是一座豪宅。它的主人是一位中医,在宝传寺附近另有一座宅子,便将宝传寺让给尚云祥住用。宝传寺面积很大,里外三重大院,只住了尚氏一家人。尚云祥正是看中了这深宅大院,地方宽敞,好授徒练功。如此一座豪宅,无人居住,实因街邻都说此院为凶宅。但有新房客迁入,不足两月,必惧怕搬出。尚府迁入的当天,街邻都出门观看,但见一不修边幅的老者领一跛脚老太,随同一长辫小姑娘不慌不忙地进入院中。是夜更深夜静,突闻院中“咚咚”作响,声震墙垣。街邻皆大惊恐,纷纷围墙倾听,无有敢逾墙窥视者,皆曰:“此一家老少数人恐被恶鬼尽杀矣!”次日清晨,见尚府开门无事,细问之,始知昨夜乃尚氏父女练拳之声,邻人尽皆佩服。宝传寺对面便是护国寺,有个很大的庙会,商贸兴隆,非常热闹。是时,尚云祥的徒弟中又增加了许多这集市商行、货栈中的工人。其中有名为白云,杨九志者练功较为刻苦。是年蓉儿九岁,已蒙乃父教授指点两年,这些新来的工人徒弟多是青壮年,在苦练仍不得要领的时候,常向小师妹求教。
在宝传寺住了一年,尚云祥在朝阳大学的弟子们感到学艺十分不便。因为朝阳大学在东城根,而宝传寺在西城,大学生本已学务繁忙,更须于课余间隙穿城而过去寻师学艺,深怨时不为我用。于是大家联合起来去请师父搬回东城。当时在东四牌楼北大街十二条胡同中,有一个小巷子名为新寺胡同。新寺胡同中有一个尼姑庵,三进大院,却只有一位老尼主持,另有几家人租住在里面。众学生便将前院两座大殿租下来,将师父宝眷安置在这里,朝阳大学离此甚近,他们可以早晚请教学艺。
是时,宋哲元(5)任平津卫戍司令兼北平市市长。宋哲元亦是山东乐陵人,以同乡之谊,邀请尚云祥为他的二十九军训练大刀队。大刀队为一营人,驻扎在铁狮子胡同,正对十二胡同的一个兵营中,内有一大片操场。尚云祥每天步行去操场训练士兵刀法。营长尚卫谦,东北人,高大白胖,是年四十余岁。是时军官多手执文明棍。尚卫谦的文明棍乃是一根二人夺,即拐杖刀,抽出便可刺人,可见其军人警惕不稍懈。
尚卫谦携家眷住在北平。其有一女五子,长女比蓉儿小一岁。尚营长常携子女去尚云祥家中作客,命女儿随蓉儿习武。尚卫谦自称早年曾从师李魁元学习形意,故以形意班辈而论,当称尚云祥为师兄。尚卫谦性格豪爽,笑声朗朗。请求改学尚氏形意,戏对尚云祥说:“师兄,你得好好教我。否则,我在外面挨了打,便说是你的兄弟,丢你的面子。反正我们两人都姓尚,外人分不出真假。”尚氏形意功架很低,尚卫谦人高马大,功架扎不下来,稍练一会儿便膝酸腿疼站立不稳,未练两日,便笑对尚云祥说:“你这工夫没法练,吃苦不说,谁也练不到你这火候。”遂不再练。后来芦沟桥事变(6),大刀队大显神威。朝阳大学的学生轮流出去打听战况,归来向尚云祥报告。尚云祥听说大刀队英武,甚为高兴。
蓉儿虽然武艺大有长进,但她却是一位乖巧听话的孩子。尚夫人自从在山东失子丧母之后,精神受了刺激,性格变得乖戾,动辄大吵大闹。尚云祥虽然性格刚烈,但对妻女却十分能忍耐,从不责骂女儿;尽管妻子常有胡闹,但他念妻子早年的悲苦以及痼疾缠身,总是事事忍让。唯芝香虽然孝顺,却生性心直口快,见母亲闹得过分,便会反唇相讥,母女每每水火不相容,尚夫人盛怒,提起拐杖便打芝香,芝香腿快,转身逃走,尚夫人怒气无处泄,常拉过身边的小蓉儿打骂。蓉儿则任凭母亲打骂,既不回嘴,也不逃走。尚芝蓉这种逆来顺受的性格直保持到晚年,不仅与人无争,有时不谙事的孙儿顽皮,她也不生气。
尚夫人每逢吵闹,必闹得天翻地覆,鸡犬不宁,甚至大哭大闹,寻死寻活,丈夫、女儿、门徒都劝阻不了她。唯有女婿景同可以劝她息怒。景同性格温和,通情达理,每当尚夫人吵闹,都是他出面劝慰。有时他在哭闹不休的尚夫人面前长跪不起,直至岳母息怒。以至邻人、门生甚为不平,难免对尚夫人有微词,甚至责备景同过于迁就岳母,景同每每说:“老人早年失子丧母,如今又脚跛眼障,难免心情不好,情甚可悯。何况芝香对我母亲孝顺备至,我亦理应孝敬她的母亲。”
由于尚云祥授徒不收费,弟子虽多,家境并不富裕,故景同常出外做工,资补家用。景同虽出自耕读人家,但只读过私塾,不曾进过洋学堂。如今社会变革,仅凭“子曰诗云”求职不易,初到北平,他曾在一家牛奶店做店员。稍后又在一家纸店专事送纸的工作。转瞬之间,景同夫妇已到北平九年。突一日,景同梦见母亲召唤自己,醒后思乡心切,当即要回家探母。及奔到家中,母亲便溘然长逝。芝香与婆母感情甚笃,闻噩耗大放悲声,急匆匆回乡奔丧。
 史实、人名、名词注释 
(3)裹脚——中国旧时陋习。女子用布帛紧扎双脚,使足骨变形,脚形尖小以为美观。相传始于南唐李后主令宫嫔以帛绕脚,令纤小作新月状,由是人皆从之;一说始于南齐昏侯时……辛亥革命后,缠脚之风始逐渐废绝。[辞海]
(4)春秋刀——中国传统兵器名称。即长柄大刀。[作者]
(5)宋哲元——山东乐陵人,字明轩,一八八五年生。曾先后任冯玉祥部师长,热河都统,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军长,察哈尔省政府主席。一九三三年率部于长城喜峰口罗文峪阻击日军建奇功。一九三五年任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。一九三七年“七七”事变,所部奋起抗战。旋离军休养。一九四零年病逝于四川绵阳。国民政府追赠一级上将。[辞海]
(6)芦沟桥事变——即“七七”事变。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,日军炮轰北平西南之宛平城和芦沟桥;十七日,中国政府宣布对日抗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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