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晚年武师 
一九七六年,中国的“四人帮”倒台,笼罩在中国大地长达十年的“文化大革命”政治阴影开始逐渐消散。翌年,尚芝蓉全家又搬回婆家宋家寺居住,在此她不再当赤脚医生,但来向她求艺学武的人日渐增多。
李文军在印染厂的同事中有名为乔洪宽者,常于工余时间练形意,询问之下,得知乔洪宽的兄长曾拜师济南的韩伯言。韩自称是尚云祥的亲传弟子。李文军闻言大喜,向乔洪宽言及尚芝蓉近况,并请乔洪宽转告其兄之师父。不久,韩伯言寄信乐陵,尚芝蓉拆阅始知韩伯言乃其昔日师兄韩守信。时隔三十余年,师兄妹再次互通音信,彼此倍感欣喜。济南与乐陵仅咫尺之遥,奈何是时人皆贫困,咫尺犹如天涯,彼此只能互通音信,却难得一晤。
从土改到“文化大革命”,连年政治运动,一个接一个。每次政治运动,首当其冲的莫过于那些所谓的“阶级敌人”。这“阶级敌人”包括很广泛:“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”(45)。尤其是“反革命”和“坏份子”的帽子可以随时,随意地乱扣。三十年中,多少人由于稍微不慎,便被推入这个“阶级敌人”的行列,使得人人自危,亲朋无往。直到八十年代初,取消阶级成份,平反冤错假案,一些侥幸活下来的“阶级敌人”才敢寻亲访友。
中国历来有“穷文富武”的说法,练武的人大多是家有余粮,无饥寒之患,无须为生计奔波焦虑的人,方有闲暇练功。尚云祥的弟子多为富豪子弟,历年政治运动自然在劫难逃。大弟子陈子江死里逃生后,没有忘记大师哥的责任,寻思寻找众师弟妹。乃何尚云祥当年在北京的弟子早已死的死,散的散。幸陈子江还记得师父的家乡是山东乐陵尚家庄,便试投一信,始知两位师妹尚在人间。可惜师兄妹刚通信两封,陈子江便溘然长逝。
是时,在天津另有一位师侄在找师姑,这位尚云祥的徒孙张秉仁,是刘华甫的徒弟。当年刘华甫为北京第二监狱看守长,无暇授徒,便拜托师父代为授徒,故张秉仁辈居徒孙,却是由师爷尚云祥亲自传授。这位徒孙竟比他的小师姑尚芝蓉约大二十岁,尚芝蓉总角之年,他曾代师太背过小师姑。当时他已在北平经营一家古玩店,此后移居天津。此时张秉仁年近八十,出资派人四处打听师姑信息,时有人在北京访得陈子江女儿陈怀英,陈怀英告之尚芝蓉之地址。张秉仁修书寄往乐陵,向师姑请安。
尚芝蓉的小师兄李文彬早已搬回东北,居于齐齐哈尔。他与尚芝蓉昔日交往最多,自然知道乐陵尚家庄的地址,此时也写信来寻找尚芝蓉。
师兄、师侄的来信,使尚芝蓉十分高兴,但是时她在农村,经济仍很拮据,只能频频以书信,答谢师兄、师侄数十年不忘之情深。
直到一九八三年夏,国民经济好转,玉珍出资资助,尚芝蓉方得以去济南看望韩伯言。韩伯言在朝阳大学攻读法律专业时从师尚云祥,后投笔从戎抗日,随中央军南下,一去无音信。直到尚云祥去世后,他才重返北平,寻得师母、师妹。那时他已是一名律师。据说他曾被日军捕获,在宪兵队中严刑拷打,经家人出资赎出,幸免一死,遂以律师为生。是日重返北平,他住在前门里的“集贤大楼”,曾在会仙堂设饭局宴请师母。陪宴的有刘华甫、王凤璋、李文彬、尚芝蓉,另有韩伯言的新婚妻子。这也是他和小师弟李文彬首次晤面。饭后曾拍照一张。此照片尚芝蓉至今保存,照片中的韩伯言留着平头,踌躇满志;尚芝蓉正当桃李年华。如今济南重逢,韩伯言垂垂老矣,尚芝蓉亦六旬老人。言及往事,颇多叹息。是时韩伯言写有对联一幅悬于客厅自嘲:“一腔热血三代罪人”。据韩伯言自己说:日本人来了,日本人整俺;国民党来了,国民党整俺;文革其间俺戴五顶大帽子,“大地主”、“大资本家”、“大少爷”、“大学生”、“大律师”,在俺家乡被批斗。至于国民党如何整他,以及如何整他,他不曾言及,如今亦无从查考。总之,他的一生是重重坎坷而不得志。
尚芝蓉此次在济南,还拜访了另一位师兄,李明让,即李振东。李明让原籍北平,此时,他已迁居济南。
八十年代,中国经济复苏,百业待兴。一九八五年乐陵县委决定成立武术馆,请尚芝蓉去县城教授武术,但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教练场地。是时,李文军已由德州调回乐陵法院工作,率领几位在城里的师兄弟,四处奔波,为老师找场地,后来与扬少白村委会达成协议:借用杨少白小学的操场,晚间教授武术,并在校园中划出两间房子供尚芝蓉居住;做为交换条件,杨少白村的孩子学武术免交学费。是时,杨少白村已划入市区,在城内工作的弟子可以朝夕向老师求教,皆大欢喜。
一切俱备,只待迎尚芝蓉进城,谁料此时尚芝蓉又遇到阻挠。尚夫人已经去世,阻力自然不会来自九泉之下,而此次的阻力却来自尚芝蓉的儿子殿青。殿青排行老三,上有两秭,下有一妹,是年恰在而立之年,已有一子一女。山东民俗守旧,殿青认为:身为人子,瞻养父母,天经地义,倘令六旬老母出外授技自养,岂非大逆不孝,而羞见于乡人。因此,他力阻母亲入城。奈何家中姊妹并老父均支持老母外出,甚至殿青妻子也支持婆母入城授徒。殿青知道支持其母入城最力者乃是大表姐玉珍,于是决定死谏。他跑到城内,在玉珍面前长跪不起,嚎啕大哭,请玉珍息念,万不可将其母接入城中,令其在乡邻中汗颜。不料玉珍勃然大怒,指着跪在地下的表弟痛斥大骂:“外祖父武艺高强,一生未遇对手,结怨太多,死后却遭报应,生你这孽子,不思继承家传,怠于练功学艺。而你母亲身怀绝技,生不逢世,凐没四十余年,如今得有机会复出,弘扬家传,却又遭你阻挠。”
这一席痛骂,使得殿青知难而退,不复敢言。李文军闻之甚喜,急忙派车去宋家寺将老师接进城中。从此,尚芝蓉开始了她的晚年武师生涯。
尚芝蓉搬到杨少白小学,遵照县委的规定:每位学生收费伍圆,学习期限为三个月;所收学费一半交体委,一半归尚芝蓉个人所得,不另发工资和补助金。与尚芝蓉同时应聘的另有两位拳师,一位教潭腿,一位交八极,分别在城中另外两个院中教练。这三处分别称为潭腿组,八极组、形意组,合并称为为乐陵武馆。
教潭腿的拳师,授课不两日,便辞职回家,仅剩八极组和形意组。然八极组的学生常跑到形意组跟着习练,尚芝蓉找到教八极的拳师说:“您的学生都跑到我那里去了,这如何好?”八极拳师说:“学生自己不愿练八极,我又如何能阻挠他们。”尚芝蓉惟恐有碍八极拳师的面子,于是只好拒绝八极组的学生到她那里去练功。许多学生干脆在八极组退学,重新报名到形意组。不久,形意组扩充到八十多人,而八极组仅剩二十余人。八极组拳师每月所得连饭钱都不够,只好卷席离去。于是乐陵武馆成了单一的形意武馆。
 史实、人名、名词注释 
(45)“地富反坏右”——地主、富农、反革命、坏份子、右派(思想观念有异者)。即所谓的“阶级敌人”。均属当年被专政的对象。一九七九年废除。[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全鉴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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